作为全球第一大电信设备制造商,华为是中国企业里少有的产品质量达到并远超其西方竞争对手的公司,被称为中国科技行业的标杆。为了推动华为走向全球,任正非不得不打破自己近26年来不见媒体的常规,一再安排与国际媒体的交流。早在今年5月,他在新西兰惠灵顿首次小范围地接受媒体采访。
对于当初为何走上电信这一行?任正非表示,他进入到通讯行业完全是出于偶然,这个市场在他看来就是充满发展前景,且竞争压力较小。他打趣道,“要是我当年就知道干这行也这么复杂的话,我宁愿回家养养猪。”
对于为何只持有华为1.4%的股份,而不是更多,任正非指出,为什么要持有更多的股份?能不能解释一下?难道我要一辈子承担企业的经营责任吗?迟早一天我会得老年痴呆的。总有后面的人比我们优秀,就让他们去管好了。后面人也会更辛苦,他们钱比我还少。
对于华为未能打入美国市场,以及华为和中国政府的关系?任正非说,我们本身是个民营企业,不具有什么高度的政治地位。如果中美两国的关系,华为夹在中间产生影响的话,很难办,影响两国的交往不值得。所以我们决定退出美国市场,不再夹在中间。我们现在从美国市场退出来以后发展也挺好的。但是我们手机在美国是有很好的销售的。美国不能说手机也有安全问题吧?因为软件是美国的,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操作系统。所以我们做些合理的事情,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不去影响整个世界。
任正非
以下是访谈实录,节选自虎嗅网。从中可以看出,国际媒体对任正非的身世背景、创业缘由、股权与治理充满好奇: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您是个低调的人,我们希望了解您是什么样的人,您的童年是怎样的,您来自哪里?
任:我也不清楚怎么解释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因为不知道应从哪个角度来看。我认为自己从来都很乐观,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我都很快乐,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处境。包括小时候很贫穷,我也认为自己很快乐,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别人的富裕是什么样的。直到40多岁以后,我才知道有那么好吃的法国菜。
我小时候生长在贵州的一个少数民族边缘小镇(镇宁县),在小镇读了小学和中学,随父亲工作变动,到了很小一个城市(都匀市)读中学,然后考上大学。我父母都是中、小学教师,虽然他们没有给我们宽松的物质生活条件,但在我们的教育上付出非常大。我不知道这个回答您是否满意?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希望您接着向下说。
任:我考上大学后,学的是建筑,在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电子方面是自学的,是改行了的。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后来我们知道您从军了一段时间,有人说您那段时间做的是工程方面的工作,也有人说是密码方面的工作,有人说是军官,也有人说不是军官。
任:大学毕业后我是当兵了,当的是建筑兵。当然是军官,不是士兵,在中国“当兵”这个说法是指行业,而不是职位。我当兵的第一个工程就是你们法国公司的工程。那时法国德布尼斯.斯贝西姆公司向中国出售了一个化纤成套设备,在中国的东北辽阳市。我在那里从这个工程开始一直到建完生产,然后才离开。我跟法国很有缘分,第一个工程就是法国的。我是从事石油裂解开始的油头8个装置的自动控制工作。当时有400或600多个法国专家在现场指导工作,他们教了我化工自动控制。
因为当时中国比较贫穷,国家的理想就是每一个老百姓都能穿上化纤的衣服。中国人那时认为化纤的衣服很挺,不打皱,很漂亮。那个化纤厂建好以后中国就改革开放了,改革开放后中国人认为棉布比化纤好。化纤有个缺点,不透气,一旦着火以后沾在身上烧很危险。这个厂没有实现给每个中国人提供化纤服装的梦想,后来转变为做包装袋材料,而不是做衣服了。(记者:丝绸更好。)丝绸很贵啊,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时候中国人总体生活水平还是很低的。所以为什么那个时期以化纤为中心,就是为了解决中国人的温饱问题。像现在法国奢侈品对中国的出口,在那时候连印象都没有,因为30年前中国的基本问题是温饱问题。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当时您已经想到要创业吗?因为创建一个像华为这样的企业,不是什么人都能想到的。
任:没有。因为中国改革开放后,邓小平要裁减军队,要裁减非战斗部队,比如铁道兵和基建工程兵,我们就脱下军装了。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你创建华为时,政府是否鼓励你们创业?
任:我们脱下军装以后就要走向生活。其实那时我们很缺乏生活能力的,因为不熟悉市场经济。中国当时正面临着社会转型,我们这种人在社会上,既不懂技术,又不懂商业交易,生存很困难,很边缘化的。我转业在南海石油深圳开发服务公司工作,这个公司主要是盖房子。(记者:哪年)1982到1983年,这时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了。南海石油深圳开发服务公司,它不属于石油系统,隶属深圳市政府。深圳想给南海石油多盖些房子,赚它的钱。我因为不适应市场经济和管理方法,没有干好,人家也不要我了,我只好辞职找工作。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为什么走上电信这一行?
任:如果我去卖水果,你也会问我为什么去卖水果。但是如果我聪明的话,不走上电信,也许对我的人生意义会更大。如果我去养猪的话,这时可能是中国的养猪大王了。猪很听话,猪的进步很慢,电信的进步速度太快,我实在累得跑不动了。不努力往前跑就是破产,我们没有什么退路,只有坚持到现在。我根本跟不上电信发展的速度。那个时候就是错误地以为电信产业大,好干,就糊里糊涂地进入电信了。进去后才知道电信最难干,它的产品太标准了,对小公司是一种残酷。但是我们退不出来了,因为一开业一点钱都没有了。退出来我们什么钱都没有了,生活怎么过,小孩怎么养活。退出来,再去“养猪”的话,没钱买小猪,没钱买猪饲料。因此也不可能改行了,只好硬着头皮在电信行业前行。
回声报/David Barroux:您是指开始很不顺利?后面才好些?
任:应该是无知,我以为电信市场那么大,我做一点点养活我就行了。进来才知道电信不是小公司能干的,标准太高了,进步太快了。要活下来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不然就干不下来了。那时应该说和我们同样傻走上电信行业的公司有几千家、上万家,也许他们早认识到他们的傻,所以转到别的行业成功了。因为不认识他们,说不清他们的故事。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当时中国政府是否有鼓励计划,鼓励人们在电信领域投资?
任:我们那时是因为傻继续走下来了,越往前走公司越少,越走越孤单。当时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上千万“知识青年”从农村返回城市,无法就业,政府那时鼓励大家去卖大碗茶、卖馒头等做生活。这些人那时叫个体户,做得很成功的就叫万元户。万元户的概念就是一年能挣1000欧元,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大明星了,政府渴望解决知识青年回城就业问题。我也就是一个成功的个体户。
有些成功的个体户就开始雇工,成为雇主,那时有法律规定雇工不得超过8个。中国的市场化,私有化就是从这样的情况磕磕碰碰开端的。不可想象今天可以十几万的雇工。
中国那时还没有想到在高科技产业产生突破,高科技在那个时候的中国还认为是高不可攀的事。中国那时想解决的是文革的后遗症,使国家尽快稳定下来。在那个变化的时代,我们这个年龄段是很容易被时代抛弃的。转型的时代,中国从封闭的落后时代,转化到现代化电脑化的时代,我们这个年纪是最没有价值的。电脑不懂,英文不好。那时最代表中国潮流的是大面积的出国留学,吸收外国的经验,这对中国后来的经济发展起到很大推动作用。我们那个时代没有条件出国留学,只能看看书,从书中了解外国的经验是什么。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那您当时为什么没条件出国呢?
任:第一,我有老婆小孩,他们要吃饭、上学,总不能留学两年不管他们吧!第二,我本人英文不好,我自学英文要花很长时间。又要挣钱又要补习英文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因此我目光短浅一点,没有出国。
费加罗/Marc Cherki:华为公司的名字是您建立初就起的,还是后来起的?华为是中国繁荣的意思?
任:我们当初注册公司时,起不出名字来,看着墙上“中华有为”标语响亮就拿来起名字了,有极大的随意性。华为这个名字应该是起得不好。因为“华为”的发音是闭口音,不响亮。所以十几年来我们内部一直在争议要不要改掉华为这个名字,大家认为后面这个字应该是开口音,叫得响亮。最近我们确定华为这个名字不改了。我们要教一下外国人怎么发音这个名字,不要老发成“夏威夷”。
费加罗/Marc Cherki:中国在继续变革,您拥有华为1.4%的股份,您想怎样把您的股份传给子女?
任:中国在进行变革,我相信这个变革是有利于世界的。特别是近日范佩龙和习近平主席、李克强总理的会谈很成功,他们达成的决议是非常伟大的,规划了未来20年中欧之间的相互关系,非常激动人心。亚欧两个经济体能发挥作用,对世界的贡献是巨大的。最近,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的决定也非常伟大,因为推动中国国内的内部改革有了非常清晰的方向。在未来的10-20年中一定会发挥出巨大价值。如果中国真的能够繁荣,就会对世界经济起到巨大支撑。
我在开放改革的整个历史过程中仅仅是个过客,我没想过身后什么事,我太太的观念是把儿女培养成有能力的人。她说前面十几年辛苦,后面一辈子都不苦。如果前十几前没有努力教育好孩子,孩子没有教育好,后面几十年都是痛苦的。我赞同她的观点。我太太为了教育孩子,一生就是做了家庭妇女。(有几个孩子?)三个孩子,因为我孩子总体教育是成功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财产怎么分配的问题。(像比尔·盖茨)我没有比尔·盖茨有钱。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为什么你只有1.4%的股份,而不是更多,以便更好地把握企业的经营?
任:为什么要持有更多的股份?能不能解释一下?难道我要一辈子承担企业的经营责任吗?迟早一天我会得老年痴呆的。总有后面的人比我们优秀,就让他们去管好了。后面人也会更辛苦,他们钱比我还少。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您在董事会里掌握的表决权是否比股份份量更重?
任:我们是一人一票制,而不是根据股权重量。在董事会上我说得对大家听取,我说的不对,大家反对,我们从来都是民主讨论。
费加罗/Marc Cherki:说到国际化发展,华为的董事会里目前只有中国同事,这一点今后会不会变化?
任:我们国际化是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出来。如果一开始就强调董事会国际化的话,今天会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向哪里走。我也不认为今天华为公司就很先进,我觉得我们还是一种过渡时期,我本人也只是在过渡时期起到一定作用。
我们在逐步地使自己走向国际化。我们子公司已经开始有外籍董事了,如澳大利亚子公司董事会。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公司现在一共有多少股东?多少股份?
任:大概有7万多人持有公司股份。外籍员工持有的是一种TUP模式。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是否有外籍员工持有公司股票?
任: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应该是几千人,上万人。我们中方员工持有的公司股份也不是真正股份,叫虚拟受限股。因为全球法律不一致,我们要适应不同国家的法律形式的要求。我们也不是上市公司,我们能做到的是利益分享一致。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是否从股权结构上讲,华为是合作式的股权结构?当员工离开华为时,是否要把持的股交回企业?
任:不一定。比如员工到了一定年龄,退休时可以自愿决定放弃还是持有。如果持有的话是要承担风险的。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员工所持的股份不能传给下一代?
任:不能。
新工业/Emmanuelle Delsol:您刚才说华为现在处在转型时期,你们在国外有很成功的发展,很多研发力量在国外。您觉得在哪些方面的欠缺,还不具备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化公司?因为你们面临一些网络安全问题。
任:转型是一个慢慢的过程,我们还在逐步国际化的过程中,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国际化模式。所以我们在慢慢地寻找真正的国际化。
我们也不怕别人说我们什么不好。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真正的不好。如果我们真正没有什么问题,不在乎别人是不是说我们不好。因此我们是经得起考验的,我们要保持自己真正的好。
新工业/Emmanuelle Delsol:自从有了美国棱镜事件以后,西方国家对华为的态度是不是好了一些?
任:对棱镜事件我们不关注。这个事件讲的是信息的问题。信息的问题更多是互联网公司的问题。我们做的是管道,就是传输信息的管道。甚至我们做的不是管道,仅仅是做管道的铁皮。自来水污染了,应该去找水厂,不应该怨铁皮。
回声报/Solveig Godeluck:你们是否有点像思科?
任:我们和思科还不一样。思科要比我们先进。全世界走向ATM技术模式时,唯有思科走的是IP模式。结果我们全部都走错了,就思科走对了。思科就站在全世界的前面,领先了世界。我们现在还创建不到这么高水平,因为我们还是走向IP的路上,在这条路上的创造能力还不如思科。
观点报Guillaume Grallet:您刚才提到您年轻时是从书里了解世界的,都有哪些书?华为和中国政府的关系?如果华为在某些国家的发展遇到困难,会不会中美两国政府双边谈判时虽否会谈到华为?
任:第一点看了哪些书我确实是不能回答出来。我实际上是个宅男,我没有其他的生活爱好,下班就回家,不是读书就是看电视,看纪录片,看网络。我阅读速度非常快,书读得很多,不知哪本书影响了我,哪件事影响了我,思想是怎么生成的。我脑袋里产生的想法我也找不到源头在哪。
我们公司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公司。我们在美国的销售额就是10亿美金左右,中国的出口可是几万亿美金。中国政府更多关心的这个大数目对他们的影响。中国政府更多的关心是就业问题,关心大众的问题。我们本身是个民营企业,不具有什么高度的政治地位。如果中美两国的关系,华为夹在中间产生影响的话,很难办,影响两国的交往不值得。所以我们决定退出美国市场,不再夹在中间。我们现在从美国市场退出来以后发展也挺好的。但是我们手机在美国是有很好的销售的。美国不能说手机也有安全问题吧?因为软件是美国的,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操作系统。所以我们做些合理的事情,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不去影响整个世界。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和您同一代的创业家很多以美国的韦尔奇为管理典范,您是否受到他的影响?
任:我没有受到他的任何影响,因为我不了解韦尔奇。我们学的方法是IBM的。IBM教会了我们怎么爬树,我们爬到树上就摘到了苹果。我们的老师主要是IBM。
回声报/David Barroux:在法国和欧洲越来越有保护主义呼声崛起,特别是针对中国针对电信企业,您是否担忧?对华为是否有影响?
任:我对任何一种保护都不担忧。谁也阻挡不了这个社会变成信息社会。信息流的增长速度,非常非常的快,并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当流量越来越大时,主要是看谁能解决疏导这些流量的能力问题。我认为只要有流量就有希望。当前在疏导流量方面华为能力是强的。所以你愿意不愿意,可能都要采用华为的设备。我们不能保证别的企业以后不会超过华为。我们在组织上变革就是要使华为的人永远保持青春活力,保持和新兴的公司竞争的能力。
观点报/Guillaume Grallet:您这次来是准备要见法国数字经济部部长、工业部部长、奥朗德总统?
任:我这次来没有奢望见总统。我见了工业部长和外交部长,我已经很兴奋了。
我们在法国的发展,未来将新增三个研究所:第一个是美学,研究所关注于色彩学,法国在色彩学上的积淀可以帮助华为的产品改变形象;第二个是数学研究所,未来的数字世界流的数据大的不可想像,我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大的流量的。自来水在管道里面分子是一样的,从这个支路到那个支路流动的都是水。巴黎的自来水管网就非常复杂了。而在信息管道里面流的每一个分子都不一样,而且每个分子必须准确流到他想去的地方。如果,这个信息流比自来水大千亿倍,信息管道比太平洋还粗,如何办。我们就打算在数学领域加大投资,用数学的办法来解决这样一个大流量下的管理办法。我们十几年前在莫斯科投资了一个数学所,数十名数学家帮助华为的无线发展成为全球一流,也使华为从一个落后公司变成世界先进公司。我们觉得面对未来的大数据业务,数学能力支持不够,因此想在法国成立一个大的数学所,希望能解决大数据的问题;第三个是芯片设计中心,现在芯片技术美国最发达,我们在设计水平上已经达到了美国水平。我们想继续加大芯片投资,改变我们的落后状况。
世界报/Philippe Escande:您一生为人低调,媒体见得不多,为什么今天您这样做了?而且选择在法国?
任:我一贯不是一个低调的人,否则不可能鼓动十几万华为人。在家我平时都和小孩一起疯。家里读书的小孩经常和我聊天,我很乐意夸夸其谈。我并不是像外面媒体描述的低调的人。
我很重视中欧关系的解决,华为和欧盟关系的解决。我在英国、很多国家都会见过媒体。法国代表处老是叫苦,说你不出来见媒体我们不好做工作。我就说,有空我们就见见,只要你们不歪曲报道,我们就是朋友,以后有空可以一起喝下午茶。如果你们专门盯住我讲错哪一点呢,那么下午茶时我就会老老实实的,规规矩矩地呆坐在那儿。就不会像小孩打打闹闹那么随便。法国是个浪漫的国家,为什么不只看我的主流,忽略细节,一起浪漫呢?
我今天的飞机马上要飞罗马尼亚,所以不能和大家多聊了。欢迎大家今后到公司去。非常感谢!